VIP 專屬文章 專訪米爾斯海默》烏克蘭鑄下這個大錯後，對國家命運已無能為力

烏克蘭戰爭給全世界帶來劇烈變化，1000多萬人流離失所、雙邊至少共20萬名官兵喪命、原物料與能源價格飆漲。西方國家除了供應大量武器，更是冒著能源危機的生命財產損失風險。然而沒有人能預料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行動何時結束，或者會如何落幕。

國際關係研究學界巨擘、芝加哥大學政治系教授米爾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13日接受《風傳媒》專訪時指出，盡快結束戰爭顯然符合各方利益，但目前看不出來西方能有什麼辦法終止戰火，因為西方與烏克蘭都堅持擊敗俄羅斯，而俄羅斯不可能放棄在烏克蘭的戰果，利益衝突形成僵局。

烏克蘭戰爭爆發後，不同於西方主流媒體對俄羅斯的譴責，米爾斯海默主張造成烏克蘭生靈塗炭的原因，正是「北約（NATO）東擴」引發俄國安全焦慮。擺脫危機的唯一明智方法是正視俄羅斯的安全需求，而烏克蘭必須接受地緣位置賦予它的緩衝作用，甘心當西方與俄羅斯之間的「中立國」──或許在自由理想主義者眼中，這辦法無視了烏克蘭人民的意志，完全不符合道德與普世價值。

盡快結束戰爭的前景黯淡

當前情況是，俄國宣布吞併4個烏克蘭親俄區域──東部「頓內次克人民共和國」（Donetsk People's Republic）、「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Luhansk People’s Republic）以及南部赫爾松（Kherson）、札波羅結（Zaporizhzhia）。

烏克蘭當局有能力召集忠誠軍隊和戰術精明的軍官，也有北約國家的武器和情報支援。俄軍戰力雖華而不實，但砲火猛烈，趁寒冬對烏克蘭電網和基礎設施狂轟濫炸，欲把烏克蘭打成無法正常運作的國家。

普京（Vladimir Putin）希望西方能放棄烏克蘭，或迫使烏克蘭接受「不平等」的停戰條件，所以他從一開始就切斷數個歐洲國家的天然氣供應，並利用核武庫來威脅北約國家。西方支持烏克蘭的代價正在升高，但包括美國、法國在內的促談方，都強調力挺烏克蘭到底，也尊重烏克蘭自行決定談判時間與條件。烏克蘭方面堅持奪回失土，並稱直到俄羅斯撤軍止戰才會考慮談判。

米爾斯海默認為，目前俄羅斯、烏克蘭很難通過外交談判達成和解，西方也對盡快結束戰爭幾乎無能為力。從俄羅斯的角度來看，烏克蘭涉及核心戰略利益；而西方的目標是，支持烏克蘭主權、幫助烏克蘭抵抗侵略與奪回失土。俄羅斯幾乎不可能在攸關核心戰略利益的事務上讓步，所以只要西方和烏克蘭繼續致力於打敗俄羅斯，這場衝突就註定無法結束。

「結束衝突的唯一希望是，透過某種談判達成協議，同意讓俄羅斯得到它想要的大部分利益，但這對西方和烏克蘭來說都是不可接受的。」米爾斯海默表示，目前迫使和談的另一個推力──西方社會陷入烏克蘭疲勞──也還很難說。

許多分析認為，戰爭變得曠日費時，西方國家人民對烏克蘭的支持將逐漸減弱，促使西方政府必須盡快讓烏克蘭與俄羅斯談判，這麼一來西方實際上就是輸家，為了停戰而讓烏克蘭坐上談判桌，最終協議將讓俄羅斯獲得其想要的。

米爾斯海默似乎否定了這一推斷，他說：「是有可能性，但我認為發生機率不高。公眾輿論厭倦烏克蘭戰爭、推動西方國家促談，導致西方實際上輸給俄羅斯的可能性並不大。」他解釋道：「事實上，只要美國和歐洲在烏克蘭沒有軍民損失，我認為西方公眾就會容忍戰爭繼續下去。而且西方精英如此堅持在烏克蘭取得勝利，勢必就會支持到底。」

烏克蘭做了什麼，將自己推向戰爭？

烏克蘭獨立以來，一直尋求加強與歐洲自由主義陣營國家的政治經濟關係，盼融入西方體系。2014年烏克蘭首度爆發危機，也是基於這個原因。當時，烏克蘭擬與歐盟簽署政治和自由貿易協議，但總統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受到俄方壓力，決定中止協議簽署，導致國內爆發親歐盟示威運動。

2014年2月22日，亞努科維奇遭國會罷黜、出逃俄羅斯，烏克蘭反對派組建臨時政府，歐盟、美國及聯合國都予以承認。普京怒斥這是一場「違憲政變」。幾天後，他就派兵從烏克蘭手中奪下克里米亞半島並併入俄國。

米爾斯海默向《風傳媒》表示：「那時烏克蘭政府和西方領導人決定強化烏克蘭及該國的戰力，並尋求最終將其納入北約。這是烏克蘭領導層從根本上鑄成的大錯。烏克蘭應該接受事實──俄羅斯不會容忍邊境出現屬於西方陣營的壁壘，也絕不會允許烏克蘭加入北約。」

「烏克蘭領導人本應做的是推開西方，打破與西方的密切關係，努力建立一個對俄羅斯不構成威脅的中立烏克蘭，但他們沒有這樣做。他們反倒打算與西方結盟，那就犯下了巨大的錯誤，」他補充說道。

主張「攻勢現實主義」的米爾斯海默在著作《大幻象》（The Great Delusion）中，詳細闡述他認為烏克蘭危機發生的原因。他主張，由於人的理性能力有限，不可能在終極價值上達成共識，因此奉行自由主義的國家「將世界上所有民族國家都改造為自由民主的幻夢終將落空」，這道理同樣適用於在歐洲劃分勢力範圍的北約、俄羅斯。

「華盛頓也許不喜歡莫斯科的立場，但應該要理解這背後的邏輯。強權對自家領土附近的威脅永遠都很敏感。」《大幻象》書中指出，俄國和普京總統的思考和行為都是現實主義的路子，而西方領導人緊抱標準的自由主義國際政治觀，結果就是美國和盟邦不知不覺推進北約東擴，引發一場不見盡頭的大危機。

最主要原因就是，在思維邏輯不同又難以確保彼此意圖的情況下，自由民主國家實在很難和威權國家進行外交，儘管西方一再向俄羅斯保證北約的擴張不會威脅到俄羅斯的長期利益，但俄羅斯領導層仍堅決認為，若他們視為戰略緩衝地帶的烏克蘭和喬治亞加入北約，那麼俄羅斯的生存就會受到威脅。

烏克蘭未來該怎麼做？

烏克蘭東接俄羅斯，西接波蘭等國，地緣政治意義重大，未來仍必須在俄羅斯和歐盟的博弈中求生存。但在訪談中，米爾斯海默透露對烏克蘭未來的悲觀看法。他認為，烏克蘭已經對它的命運無能為力，該國東部失去一大片領土，不太可能重新奪回，「這場戰爭對烏克蘭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我很難看出烏克蘭該如何解決這種情況。」

失去「核武嚇阻」能力讓烏克蘭失去確切的國家安全保障。1994年，為解決蘇聯解體後，在其前加盟國境內所遺留核武問題，烏克蘭和美國、俄羅斯簽訂《布達佩斯安全保障備忘錄》（Budapest Memorandum on Security Assurances），要求烏克蘭「放棄核武」，以換取該國「不受軍事及經濟脅迫」保障。

早在1993年，米爾斯海默就反對烏克蘭簽署《布達佩斯備忘錄》，他認為烏克蘭獨立建國後，華府應該鼓勵基輔建立核武嚇阻能力，否則沒有核武的烏克蘭將繼續面臨俄羅斯企圖征服它的危險。而當時多數專家的觀點認為，蘇聯解體後，核武第三強國烏克蘭應放棄其核武庫，以確保歐洲的和平與穩定。

與自由主義相比，現實主義的看法雖然悲觀、不討喜，但現實主義者早就預見烏克蘭一步步邁入戰爭的不祥之兆。現在，俄羅斯、烏克蘭和西方陷入彼此利益衝突，找不到出路的可怕僵局，人們只能希望各方當局避免使用核武，導致災難性升級。